2011言選書單

7月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
8月 《羽衣》吉本芭娜娜
電影:《阿基里斯與龜》北野武
9月 《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
10月《愛的藝術》佛洛姆
電影:《眼淚》鄭文堂
11月《蘇菲的世界》喬斯坦‧賈德
12月 驗收過去與展望未來

2010年11月1日 星期一

沙漠玫瑰與文學

讀書會那天,
S問苓老師,文學對人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晚上收到苓老師寄了她認為詮釋的最好的一篇文章!
很巧的是,
今天白天和S也討論了沙漠玫瑰~


在迷宮中仰望星斗〜龍應台談人文素養(台灣大學法學院演講)天下雜誌 219期 1999/08

在台灣,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講。今天之所願意來跟法學院的同學談談人文素養的必要,主要是由於看到台灣解嚴以來變成如此政治淹蓋一切的一個社會,而我又當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領導台灣進入二十一 世紀的政治人物裡有相當高的比例來自這個法學院。(笑聲)但是今天的題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什麼樣的人文素養。為什麼不是「政治人物」呢?因為對今天已經是四十歲以上的人要求他們有人文素養,是太晚了一點。今天面對的你們大概二十歲;在二十五年之後,你們之中今天在座的,也許就有 四個人要變成總統候選人。(笑聲)那麼,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二十五年之後,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才七十二歲, 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笑聲)

我們為什麼要關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為他掌有權力,他將決定一個社會的走向,所以我們這些可能被他決定大半命運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這個權力在手的人,拜託,請你務必培養價值判斷的能力。你必須知道什麼叫做「價值」,你必須知道如何做「判斷」。

讓我們遠離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們共同思索的是:我們如何對一個現象形成判斷,尤其是在一個眾說紛紜、真假不分的時代裡。二十五年之後,你們之中的某個人也許必須決定:你是不是應該強迫像錢穆這樣的國學大師搬出他住了很久的素書樓;你也許要決定,在「五四」一○五週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麼樣的談話來回顧歷 史?二十五年之後,你也許要決定,到底日本跟中國跟台灣的關係,戰爭的罪責和現代化的矛盾,應該怎麼樣去看?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也許你們也要決定,到底台灣跟中國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中國文化在世界的歷史發展上,又處在什麼地位?甚至於,西方跟東方的文明之間,全新的交錯點應該在哪裡?二十五年之後,你們 要面對這些我們沒有解決的舊的問題,加上我們現在也許無能設想的新的問題,而且你們要帶著這個社會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們今天的共同思索是一個人走向未來的小小的預備。

人文是什麼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我說的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 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沒有讀過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 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祝福〉裡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叨走了。

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裡頭的人,那麼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麼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裡,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裡,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 裡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裡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裡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裡頭,你不僅只看見貧 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粗鄙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的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裡,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誰能夠完整地背出一闋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願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騷動、猶豫,一男學生靦腆地站起來,開始背誦)十年生死兩茫 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 ──(學生忘詞,支吾片刻,一位白髮老先生朗聲接下:「明月夜,短松崗。」熱烈掌聲)

你說這短短七十個字,它帶給我們什麼?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什麼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裡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嘆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裡,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麼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見了現實背後的縱深,那麼,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於「實」。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裡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幹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幹,而且它那麼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雲,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 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迴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裡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

事實上沒有一個是完全的現實,兩者必須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沒有一個孤立的現實。然而在生活裡,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裡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 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裡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裡頭那白楊樹的倒影。我們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楊樹,而不知道有水裡的白楊樹,那麼做出來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面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哲 學──迷宮中望見星空:哲學是什麼?我們為什麼需要哲學?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 在巴黎迪士尼樂園裡走那麼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的本能,不知怎麼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 裡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徬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解嚴」後的台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裡,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裡。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裡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於星斗的 認識。如果你認識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 列星安陳
何闔而晦 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 曜靈安藏

兩千多年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裡,仰望滿天星斗,脫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天為什麼和地上下相合,十二個時辰怎樣曆誌?日月附著在什麼地方,二十八個星宿根據什麼排列,為什麼天門關閉,為夜嗎?為什麼天門張開,為晝嗎?角宿值夜,天還沒有亮,太陽在什麼地方隱藏?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天上這些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迴避。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裡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麼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裡有什麼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裡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歷史發展裡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裡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於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裡白楊樹的倒影,那麼哲學,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我把史學放在最後。歷史對於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鑑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預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裡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裡,是一蓬乾草,真正枯萎,乾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裡,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 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乾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裡,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一團枯 乾的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麼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 把枯草浸在水裡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裡頭往外頭,稍稍舒展鬆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三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的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松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乾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 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裡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復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三個瘋狂地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幹嘛呀?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再美,美到哪裡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裡;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歷。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裡,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復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裡。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鑑往知來,我只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問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麼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不認識過去,不理解現在,不能判斷未來,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做我們的「國家領導人」?

對於歷史我是一個 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裡,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 一朵真正的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歷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判,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 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情在更大的座標裡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個一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座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

了解這一點之後,對於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 西方文藝復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復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另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過,什麼叫中國,什麼叫中國國情,就是 專制,兩千年的專制。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中國是專制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 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麼你說「中國兩千年專制」指的是哪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麼意義呢? 自己進入歷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麼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麼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 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

文章引自: www.hku.hk/convocat/LUNGYingTai/doc/005.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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